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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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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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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皇帝照例早朝去了,海寿早早来到瑈璇门前,捧着朝服,唤道:“娘娘!”

    瑈璇迟疑着,换上层层叠叠的朝服,待着好了青罗袜,仍然犹豫着问道:“伴伴,真的要去贡院吗?”

    海寿笑答:“君无戏言,陛下昨日朝堂上亲口吩咐的,还能有错?娘娘别担心,郑大人亲自带人护卫,华太医也跟着,不会有事的。”

    瑈璇缓缓上了明黄凤辇,海寿柴山随侍左右,荣冬荣夏带着锦衣卫队里三层护卫着,郑和大军外三层簇拥着,浩浩荡荡出午门过御道,上了太平路。同样是去贡院,这一次可比多年前赶考、几年前出糗的阵仗大不相同。瑈璇有些感慨,突然也有些不安。

    远远地望见路边一排房物巍峨壮丽,层檐叠宇,正门上是“大明南京守备”几个大字,瑈璇好奇地探首望了望,郑和策马过来笑道:“那是老臣的衙门。”瑈璇笑着点点头,队伍继续前行。

    郑和这个南京守备的职位,甚是奇特。不属于六部中的任何一部,直接效命于皇帝,偏又管的甚多。管南京诸卫所防守军务,似兵部;管后宫护卫,似御林军;管修建大报恩寺和琉璃塔,似工部;还管天妃宫静海寺以及各处寺庙的修缮印经等杂事,难道,又算礼部?

    上了健康路,便渐渐看到秦淮河。十月的天气,杨柳依旧与河水交相碧绿,翠竹微微泛黄,远挹青山,气象如画。不知何时多了些夹竹桃,一丛丛蓬蓬勃勃,掩映着对面河畔的点点红色灯笼。瑈璇望着这一片记忆中的景色,忽然有几分恍惚。

    辇车驶过文德桥,震动得栏杆嘎吱嘎吱地响。瑈璇听到这声音、心中一动,挥手叫停了车,呆呆望着窗外。桥边的栏杆还是刷的朱漆,几年过去,漆面又有些磨得缺损。桥下河水碧绿清澈,无知无觉地欢腾荡漾。瑈璇怔怔出神良久,忽然心中一酸,那个秀眉细目的面容浮现在碧波中,笑得依旧不怀好意,仿佛随时自碧波中走出,一只手臂亲热地搭上来:“瑈璇!”

    瑈璇闭上眼,摇了摇头。这一生最对不住的,就是朱瞻壑了吧。

    过孔庙,经学宫,便到了贡院。瑈璇抬眼望望,比印象中阔大了许多。郑和解释道:“太宗皇帝曾嫌考场狭小不够江南士子参考,这几年一年比一年人多,老臣便将附近犯臣纪纲的府邸,还有贝喜祠等都改建并入贡院了。”瑈璇点点头,心中又是好笑,这也是南京守备的活儿?郑和真是闲不住。

    瑈璇下了车,已经是三阙辕门之旁。今日三门大开,朱匾黑字的“贡院”仍如往日一般肃穆威严。礼部的考官们正候在门口,望见皇后凤驾急忙跪倒了一片,“千岁”之声不绝。瑈璇示意海寿免礼扶起,为首的瘦高年青人冲瑈璇嘻嘻一笑,正是书笥。

    一行人进辕门,穿过碑亭,直接上了明远楼。今日既然只有两位特殊考生,号舍就都没开,便在明远楼上考。

    书笥领着众人依次坐下,才高声宣道:“考生进场!”衣袂簌簌响过,陈皓阮廌儒生打扮,进了明远楼。二人一般严肃凝重,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候过几位考官,便坐到了屏风后的考试案前。

    书笥将封好的诗题交给二人,三声鸣炮之后,贡院大门和龙门关闭。卯时一刻,书笥亲自“铛”一声击响号鼓,喝道“开-考-!”考试开始。

    瑈璇还是第一次上明远楼,坐在上首便四下打量。楼上四面皆窗,透过窗户,整个贡院一目了然。望着密密麻麻、如蚁蛭似蜂巢的号舍,瑈璇心中感慨。

    天下莘莘学子,不知凡几。为着梦想,为了未来,一步步苦读成才、科举登第。“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科举使得这努力成为可能。

    也许读书的机会不同,也许受教的程度不同,可在这贡院中、在这考场上,不分出身、没有贫富、不论贵贱,在座师眼中,答卷是唯一的评判标准。这,是公平的竞争。

    瑈璇突然感觉到腹中动了一下,胎儿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心声,拳打脚踢。瑈璇轻抚腹部,默默细语:“未来的大明君主,记住,给百姓这机会、这公平。”

    大约有一个多时辰,陈皓率先交卷。书笥先接过看了,才双手呈给瑈璇。又过了好一会儿,阮廌也写好了,书笥同样检查了,齐齐置于瑈璇案上。

    题目是朱瞻基出的,一道小题是“不违如愚”,一道大题是“博学而笃志”,再就是对策三章。

    瑈璇细细看来。陈皓是自己教的,文风与自己有些相似,彩笔生风磅礴喷涌,俨若庭筠敏捷。阮廌却是字斟句酌眉毛尽落,奚啻洗然苦吟,作出的文章晦迹韬光、神全力厚。这个中年人,再也不复是当日奉天殿上睥睨傲视的狂妄少年;多年的磨难和艰辛,改变了他、也改变了他的文章,就似他脸上肩头的伤疤,深得不可能再恢复原状。

    瑈璇本想改几个字,想了想还是没动,只提朱笔圈了红圈,吩咐书笥:“张榜!江南贡院取丁未科贡士两名,安南国陈皓!阮廌!”

    陈皓与阮廌对望一眼,大喜下拜:“谢,恩师!”

    一行人下明远楼,陈皓阮廌望见楼柱上的楹联:“矩令若霜严,看多士俯伏低徊,群器尽息;襟期同月朗,喜此地江山人物,一览无余。”突然都有些恍惚。真的,中贡士了?

    出门到了盘龙照壁之后,书笥已将金榜张好,依旧是龙飞凤舞、祥云环绕。只不过,这一次盖的是大明皇后金印。

    陈皓阮廌望着金榜上自己的名字,听着喧天的锣鼓声响,不由得热泪盈眶。不管是动乱饥荒的困境中,不管是战争杀戮的险境中,甚至在走投无路的绝境中,作为读书人,都从不曾忘记自幼便念念不忘、科举登第的梦想。而这梦想,今日实现了!

    照壁外站了不少围观的百姓,齐齐鼓掌喝彩。陈皓与阮廌冲众人作揖作答,掌声彩声更加热烈。二人又冲瑈璇拜了下去:“愿恩师喜乐吉祥,福寿无极!”两人这一声“恩师”发自心底,诚恳真挚。

    瑈璇双目含泪,艰难地屈膝扶起二人:“此次回安南,一路平安。”在瑈璇心中,陈皓还是那个蹦蹦跳跳叫着姐姐的小男孩;阮廌,亦不过是抱着书本、大步冲到翰林院来请教的国子监生员。

    “愿安南,国泰民安,斯民小康!”听着瑈璇诚挚的话语,陈皓眼中的泪珠终于滚落,哽咽着脱口而出:“姐姐!”

    宣德二年十一月(公元1427年),大明朝廷下诏册封黎利拥立的陈氏王朝后人陈皓为安南国王。交趾布政使司正式退出历史舞台,大明与安南国恢复了宗主国与藩属国的隶属关系。

    后世很多人,因此诘难宣德皇帝朱瞻基,认为他没有守住祖宗疆土,轻易便将这么大国土拱手送人。将今日的南方边界问题,甚至南海争端,都归咎于朱瞻基。

    实际上,安南当时虽然复国成为安南国,仍然是大明的藩属国。如对待当时的朝鲜、琉球等藩属国一样,大明不干涉安南具体内部事务,但对安南仍有绝大的控制力。

    宣德三年三月,陈皓病死无有后人,黎利即位,改年号顺天,建国号大越,成为越南历史上后黎朝开国君主的“黎太祖”。宣德皇帝不肯册封黎利为国王,只命他“权署安南国事”,要求他再寻访陈朝宗室后裔。黎利找了几年,向大明朝廷汇报:“大集国人,遍求陈氏子孙,的无间存”,这样直到黎利即位四年后的黎顺天四年(公元1431年),宣德皇帝才册封黎利为安南国王。

    安南每三年向大明朝贡一次,每次朝贡必铸金人两尊,称为“代身金人”,是为了弥补当年杀害安远侯柳升等大明将士之过。

    越南今日的部分史学家,自己解释这种宗藩关系为“表面上屈居中国之下,其实内里仍然保持自主,是一种机智巧妙的外交。”未免不分好歹,抹杀史实。自主是哪里来的?大明赐予的。

    而明世宗嘉靖十八年(公元1539年),后黎朝权臣莫登庸篡位,黎利的后人黎庄宗向嘉靖皇帝求救。这恐怕才是“机智巧妙的外交”? 嘉靖皇帝履行了宗主国的职责,大兵压安南境,莫登庸与安南国大臣数十人自缚跪拜,入镇南关向大明纳地请降。大明将安南国降为安南都统使司,一直至明亡,安南并不是藩属国而是大明属地。

    到了清朝,安南国重新恢复藩属国地位,嘉庆八年(公元1803年)大清朝廷赐名阮氏王朝为“越南国”,兼取越裳旧地和安南国之意。双方的宗藩关系一直持续到光绪十一年(公元1885年),中法战争中清政府战败,李鸿章作为中方清政府代表,签订《中法新约》,全称是《中法会订越南条约》,被迫正式放弃中国对越南的宗主权,承认法国对越南的“保护权”。

    越南百姓自此挣扎在法国殖民者的淫威之下:政治上赤裸裸的种族歧视政策;经济上工业商业航海贸易牢牢掌控在法国人手中、甚至强卖烧酒鸦片;军事上就更不谈了,越人不能担任上尉以上职位,法国人“保护”了越南80多年、一个越南将官都没有;而文化教育上,干脆就是愚民政策,至公之道的科举、坚决干脆地被废除,法国教育替代汉学教育和民族学教育。

    法国殖民者的殖民政策,是主观上自歧视、侮辱、剥削、压榨出发,桩桩件件毫不掩饰对利益的不二追求。越南归属大明的二十年交趾布政使司时期、吏治较为腐败,但信奉儒家天下观的大明朝廷,从来没有采用过歧视政策、也从来没有自越南谋“利”;永乐洪熙宣德祖孙三代皇帝,赤忱对待交趾,一直说的是“共享太平之福”“斯民小康”。

    再之后越南的独立战争、对美战争,哪一次,战场上没有中国援军的身影?即使在尚且羸弱的五十年代,刚成立不久的新中国仍然直接援助越南抗法。1954年奠边府大捷,长达八十年的抗法斗争彻底胜利,这和新中国的大力支持是分不开的。

    近年来,为了南海的归属权,为了资源的争夺,两国的外交常有摩擦。越南侵占中国岛礁最多,难免自历史教训中得来巨大的恐惧感,为巩固这些岛礁的既得利益、算盘打尽,甚至考虑做美国的小弟。

    好在时至今日,中国在南海北部湾以及西沙区域的渔业盐业油气开发、越南在南海靠南一侧的各种作业,双方互相默许。这种互利共赢的默契,是否便是六百年前大明奉行的“共享太平之福”的理念,是中越两国人民几千年的智慧?

    瑈璇回到宫中,朱瞻基已经候在门口,见瑈璇满脸疲惫,有些心疼:“早知道不让你去了。这一趟贡院,怎么这么累?”瑈璇靠在皇帝怀中,笑道:“很开心啊!真没想到我还能当一回座师。”

    朱瞻基见她一脸的得意满足,不由得笑:“他二人都取了贡士?到底水平如何?”

    瑈璇睒了睒眼:“安南贡士、本座师的门生,还能差了?”朱瞻基见了她这俏皮模样,不由紧紧拥住,笑道:“座师,咱们该给儿子取个名字吧?”

    瑈璇笑:“微臣不敢,还是陛下做主罢。”

    朱瞻基沉吟:“他是金字辈,叫‘祁镇’如何?”

    瑈璇念叨着:“祁镇,祁镇。不错啊,听起来就是个明君。”腹中胎儿应和着母亲,大力踢了一脚。朱瞻基笑道:“儿子同意啦!真是个乖儿子、这么听他爹娘的!将来当然是明君!”

    可惜二人没有想到,这个“明君”宠信宦官王振,草率亲征,在土木堡之变中做了蒙古人俘虏,多年后回朝又被禁闭冷宫、再发动夺门之变自弟弟手中抢回皇位……真是大明历史上命运最多桀的皇帝。而“明君”固然谈不上、最被人诟病的,是居然杀害了一代功臣名臣于谦。

    瑈璇笑看着丈夫和腹中胎儿玩耍,伸手摸摸朱瞻基的下颌,又道:“你闭上眼睛。”

    朱瞻基有些狐疑:“干吗?”

    “你闭上嘛!”瑈璇撒娇说道。

    朱瞻基依言闭上双目,就觉得手中多了样物事。摸了摸,是个竹篾小笼子,朱瞻基略一思索:蛐蛐笼!

    果然,“瞿瞿瞿瞿”声音响起,朱瞻基睁开眼睛,瑈璇正和笼中的蛐蛐聊得开心,笑道:“我在贡院碰到的。”

    朱瞻基看看这蛐蛐,个大色赤,倒有几分当日桃叶帅的风采。笑道:“那叫做,呃,江南贡士?”

    瑈璇赞道:“不错啊。反正叫什么、都比某人的‘促织天子’好。”朱瞻基大手拍她一下:“笑我!我是‘促织天子’,你可就是‘促织娘娘’了!”摇头叹气道:“这些流言,唉!”

    朱瞻基自认是个好皇帝,文治武功皆足自傲,又勤政爱民宽刑省狱、重农兴业赈荒惩贪,宣德年间大明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然而只因喜欢斗蛐蛐,竟然便得了个“促织天子”的名号。朱瞻基第一次听到时勃然大怒,差点砍了上书的大臣;如今听惯了,明白难堵天下悠悠之口,也只好随它去了。

    蒲松龄的名著《聊斋志异。促织》中有一句“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说的就是朱瞻基爱玩蟋蟀。这“促织天子”的大名,流传至今。

    瑈璇本是戏谑,见朱瞻基叹气感慨,不由得自悔失言,连忙举起“江南贡士”,“瞿瞿”几声。果然朱瞻基立刻被吸引,吩咐金英:“快!取家伙来!” “促织天子”和“促织娘娘”头凑在一起,兴致勃勃地斗起蛐蛐来。

    荣冬荣夏正护卫在后,二人对视一眼,都想起了十三年前的桃叶渡旁,那两个同样兴致勃勃的少年,一个琥珀锦衣、一个蓝衫唐巾。多年过去,那快乐的笑声仍一如从前。

    忽然脚步声响,海寿进来通报:“贵妃来了,说是两个稳婆训导了一个多月,陛下和娘娘要不要看看?人已经带来,候在外面。”

    朱瞻基正玩在兴头上,闻言只停了停,看一眼瑈璇也是不在意的神情,便道:“贵妃训导的总没问题吧?海伴伴你看下就好。”说着便挥手示意海寿退下。海寿无奈,自行去和孙巧商议。

    荣冬荣夏又不禁对望了一眼,荣冬一如既往笑眯眯地,荣夏冷冰冰的面上却似乎忧心忡忡。

    稳婆,就是产婆、收生婆,即使贵如皇后,生孩子时也不过如普通人家的妇女,性命交在稳婆手中;甚至胎儿的性命、也由稳婆而决。那可是、大明的储君!皇帝皇后这么信任孙贵妃,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