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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先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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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承安假扮的“师长宁”在师氏的宗谱上确有其人,只是因为师氏族人散布各地,交通往来并不顺畅,还无人知道此人已去,因此让应承安成功地顶替了他的身份。

    他手中路引、身上佩饰都是真的,又有师娴指点,假扮做世家子也似模似样,除非另有一个像雁探司或者伯劳官这样投入巨大的密探组织前往京中,耗时数月调查,不然无人能知晓他并非“师长宁”。

    而数月之后他大概早已改换形貌,销声匿迹了。

    应承安不动声色地侧身,将侍立在后的两个美婢展露在户察面前,含笑道:“越梅臣既然与印氏中人交好,总不至于当场给了冷脸,户兄不妨趁此时问他所求。”

    户察狐疑地望了应承安一眼,显然是觉得这个主意是胡乱出的。

    在世家子眼中,婢妾等人如同物品,谁会因为被赠送了两个来自熟人的小物件,而向与自己作对之人网开一面?

    但总归是聊胜于无,他心不在焉地吩咐自己的侍女把两人带下去梳洗打扮,苦笑着望向应承安说:“察实在焦头烂额,长宁兄莫来消遣我啦。”

    应承安注意到他对自己的称呼有所变换,因此他上前一步,将户察从众人眼前带走,低声道:“以户兄聪颖,怎可能想不到应对之策?”

    无非是野心太盛,说来好似笑话,不能对人言罢了。

    户察眼神陡然一亮。

    应承安是赞同扣押户凯,让户凭和户察一道返回沅川,揭露蔺自明所作所为,让沅川其余四姓看到他的谋求,知晓他妄图吞下沅川世家,一人称雄这条计策的。

    沅川五姓虽然一向自称同气连枝,但涉及利益时,反目成仇之事也不在少数,何况是破家灭族,毁人祖业心血。

    礼法宗族传承千年,早已成为铁律,再愚笨、再智慧之徒也得先为宗族考虑,听从宗族吩咐,为其效力。

    因此只要能像沅川的世家证明蔺自明的野心,无论世家内有什么私心,都要对蔺自明讨伐一番。

    蔺自明为今日筹谋许久,想来也必定不甘被人迎头痛击,如此一来,就算是拆散了沅川五姓。

    此后无论是想要收服沅川,免除此时半分江山的窘境的宿抚,还是想要借沅川之势光复山河的应承安,都有了可趁之机。

    敬王应承兆虽然是真的温柔敦和,在这等乱局中只能保全自身,蔺自明想裹挟去的应承兆却隐约有点不拘小节的枭雄性子,想来能从混战中闯出一条路来。

    至于宿抚,有他牵制,今日又受了世家几番打击,差不多到了用上补骨脂的时候。

    应承安想到此处,眉眼温柔道:“我与户兄一见如故,户兄开口,长宁义不容辞。”

    他心中却想:如果此子能用,我就不用叫户凭为难了。

    宿抚想扶持户凭掌控世家的野心简直昭然若揭,应承安今天清晨揣摩了一下他能用的手段,无非是“威逼利诱”四字,直白说来,不过是许诺官职前程,许诺不滥杀户氏子——

    要让他来做,也是差不多的手段,只看谁能先得人心罢了。

    应承安看了看户察,又想:可惜还要先探一探他,天然慢宿抚一步。

    他心中惋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应承设宴时与户察一道招待那位来势汹汹的雁探司副使。

    扶风城这几日本来就因为要搜捕失踪的使团加强了戒备,昨夜拘捕与杀人放火两事一出,巡逻兵卒更加用心,行人走在路上,随时都可能被叫停查验身份。

    原就住在坊间的百姓尚好一些,能较轻松地叫来熟人或者里正为自己作证,往来行商就要又掏路引又取契书为自己作证,既碍事又破财,口口相传之下,不过一上午过去,街上就清冷了许多。

    因此越梅臣戴着他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与数十名高大凶悍的雁探走向户宅时竟然没有被怎么窥探。

    面具全然遮住了越梅臣的面貌,只有眼部改以雕饰镂空,隐约露出藏在其后的一对明眸,眸色却是冰冷,好像隐含杀意,叫人不敢直视。

    户察客套而不失热络地引越梅臣入内,对他身后跟随的那一众看上去杀气腾腾的雁探们熟视无睹,竟也没露出什么畏惧之色。

    这等养气功夫在同龄人中也算出类拔萃,应承安挑了一下眉,微微低头后撤一步,转身跟上户察的步伐,巧妙地插在了越梅臣与雁探们的中间。

    他昨日去见越梅臣时避开了雁探,无人知道他与越梅臣相识,更不用说知道他的身份。

    雁探为了不撞到他身上,步履顿了一下,攒起来的一身气势居然微妙地消散了一点,越梅臣有所察觉,回过头望了应承安一眼,得到亡国君一个无辜的眼神,警惕地收回了目光。

    他对应承安的亲力亲为有些震惊,但此时不是表露的时机,就把着思绪压在了心底,专心应付户察的旁敲侧击。

    越梅臣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显得有些闷与不清晰,他有意放慢语速道:“户巡抚携属官入京奏事,礼、户二部自然以礼相待,沅川水患既愈演愈烈,我等也能理解户巡抚记挂百姓,违礼赶回沅川救济灾民之行,亦愿鼎力相助。”

    “陛下乃是惜才之人,听闻户巡抚爱民如子,更为器重,这才命我寻巡抚回京,虚席以待,加官进爵计日可待。”雁探司副使信口开河道,“汝为户氏子,当欢欣鼓舞,慨然相送当时,何故愁眉苦脸?”

    虽然满朝皆知户凯此行名为封僵之吏入朝觐见,实为居于钧杨城的敬王应承兆向京中派遣的使者,不过为了好听,对外仍要如此宣称。

    户察答道:“叔父未任满三年,蒙此超擢,恐内阁不应,中旨任命。”

    中旨不过内阁,虽有效力,但凡接旨者却都受士庶贬低抨击,越梅臣听出这是应承安给他找的理由,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竟不知,人言胜于皇命,”他轻飘飘地说,“户巡抚不肯受命,大可拒旨不接,挂冠离朝,何时轮到你为长辈做主?”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设宴的亭台中,应承安还没踏上台阶就被户氏下人与雁探联手拦住。

    雁探在角力中胜出一筹,把他拉到了左侧那一列桌案中。

    亭台中只剩越梅臣和户察两人,怀抱琵琶的美婢走到阶下也被拦住,双目含泪地望着亭台中的户察。

    户察似乎劝了越梅臣几句,仍然被坚定拒绝,无奈地摇了摇头,握拳恨恨地一砸,捶向了空处。

    他这动作做的隐蔽,连站在他身边的越梅臣都没有发觉,应承安收回观察的视线,既来之则安之地坐在了雁探中间。

    他的身形仍是有些瘦削,夹在一群举手投足间有杀伐之气的彪形大汉中间,显得颇为可怜。

    “师长宁”不应该在这种境况下还能镇定自若,但应承安见惯了杀伐,竟没感到什么让人毛骨悚然的气势,面不改色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被身后一人劈手夺走。

    邵光誉闯过几个拦路的雁探赶过来,横眉冷竖地把酒杯拍在桌上,压低声音怒道:“陛请珍重身体!”

    应承安每天被他逼着喝药已经痛不欲生,如今偷偷品一口酒还要被夺走,当即委屈地看了邵光誉一眼,将他看得一个哆嗦,坚持道:“一口也不行!”

    被他甩开的雁探终于后知后觉地赶了上来,正巧听到这两人为一杯酒争执,目光迷茫地游移了一下,横身插在两人中央,试图不露声色地把邵光誉扭送出去。

    越梅臣悠悠道:“误了今年恩科,识微便要再等三年,三年大好光阴白费,识微当真能甘心?”

    他的视线往亭台下一扫,准确地投向了陪敬末座的几个依附户氏的寒门弟子,唇边露出些许讥诮笑意。

    “除去蔺、户两氏,沅川士子早已陆续入京,朝堂之中,慢人一步,可能要花个十数年追逐,都有家族扶持,唯独识微要受家族桎梏,”他轻言细语地诱惑说,“识微可知,我昨日听人说,有位印氏子弟放出豪言,要轻取状元之名此人屡次为识微手下败将。”

    户察并不觉得自己已经和越梅臣熟络到互称表字的程度,他尽量面无表情,木着一张脸躲开了越梅臣的示好,推拒道:“越大人”

    越梅臣音色陡变,他一劈手打断户察,咄咄逼人道:“莫非你以为三年后,沅川也有殿试?”

    他斜跨一步,逼得户察不得不向后退去,避开他的锋芒。

    “便是你今日所想如愿,”越梅臣冷笑道,“区区户氏旁支小宗,会写两句干瘪诗文,有几声无聊文名,听话好用,吩咐来辅佐主宗弟子,多么合适,多么合情合理。”

    户察立在亭台角落,往后一步便是栏杆,他退无可退,只能抬头看向越梅臣,少年人脸上愤怒一闪而过,只留下涨红的耳朵,还要维持冷静,得体地反驳说:“宗族养我育我,一家之间守望互助,怎么换到越大人口中,就成了当牛做马,挟恩图报?”

    越梅臣笑了起来。

    他的余光瞥见户凭与徐荆一道赶来,正要退一步,将户察交给户凭处理,就见这位雁探司的同僚好像看到了什么,直奔应承安而去,抓住了正与雁探们僵持的邵光誉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