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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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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是九月初七夜,离祭社稷之典只余两日。

    应承安跪坐在桌案后与宿抚对弈。

    他脸颊带着一层薄红,色相动人,但不知为何将自己的唇色咬得泛白,然而冠带整齐,便是最难缠的御史也不会挑剔他的仪表,只是抬手落子时身上会生出些细碎而清脆的响声。

    这声响像是铃铛与银链交错轻击之音,使人浮想联翩,想掀开他的衣袍一睹究竟。

    可惜屋中只剩与他对坐之人,低头注视面前棋局,神色凝然,好似一副不解风情的木头模样。

    宿抚揣摩片刻,从左侧竹盘中捻出一枚白子落入局中,弃了自己的先手封堵住应承安的大龙,方才不紧不慢地抬眼看向应承安,欣赏片刻他的神色,含着笑意缓缓道:“见承安意气风发,朕心甚是不安。”

    新君口中说着不安,音色却轻快而愉悦,大约只是随意寻了个借口,好有名目将那一套新得的器具用在应承安身上罢了。

    应承安微低着头,宿抚落子时他的眼睫极轻地颤了一下,居然露出了一点懊恼之色,但转眼即逝,言辞中也并不显现。

    宿抚拿来施加在他身上的器具已经被体温焙得温热,大约是应承安的错觉,还显得滑腻湿润,像数条从冬眠中

    醒来的蛇,使人毛骨悚然。

    他没有办法漠视这触感,开口时也夹着压抑的轻喘,只有声色冷淡,才能勉强品出一点不驯。

    “我露疲态时,陛下便悔不当初,温言软语不尽,以盼我振作而心安,而我稍显峥嵘,陛下便极尽羞辱之事,以叫我温顺驯服而心安。”应承安心不在焉地拨弄了一下锢在手腕上的镣铐,哂笑道,“是你自处维谷中,而非我不知情识趣。”

    他放下手臂,束缚在腕上的镣铐从袖中滑落出来,不轻不重地跌在棋盘边沿,将一枚落在一路线上的黑棋震得翻倒过去,震颤半晌方静止。

    镣铐并不算粗重,然而长也不盈尺,禁锢在手腕铁环处有些紧,带得久了就将皮肤磨得泛红,却能叫人生出凌虐心思。

    宿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而去。

    应承安手肘微抬,挟住那枚翻倒的棋子将它摆回原处,片刻后轻声问道:“这就是你的倾慕吗?”

    宿抚收回视线,微仰着头望向应承安身后的书架,书架上堆放的奏折今天被清出去了大半,透过间隙能看到他的书桌,新朝的玉玺就摆在桌上,上面雕饰的龙首被烛光投影在对面挂着堪舆图的墙壁上,显得阴晦难明。

    他沉默半晌,从那点难以言喻又不可捉摸的低落中回过神来,问应承安道:“朕不敢信承安,却也不舍得一刀杀了承安。承安不能信朕,因此深藏怨恨厌恶。纵使朕愿掏心挖肝,捧肺腑相待,承安以斧钺隐匿在后,朕又要如何倾慕?”

    这等纠缠难明的情爱一向不在应承安的思虑中,他勉强能辨别出宿抚所思所想的缘由,但无能理解,便不再做声,垂眸审视了一会儿棋局,发觉不好反杀,便干脆地投子认输。

    “陛下棋力远胜于我,”他指间挟了一枚黑子摆弄,不露声色地更换了话题道,“确是我令伯劳官构陷印玉壶,不过此人已被陛下所杀,不能复生,亦无家眷向陛下讨要公道,您以此为由难为我,又为何事?”

    宿抚同应承安你来我往数个回合,早不是登基前后被色迷心窍的愚人,今日下手折腾应承安之前心中就有了成算,此时不假思索道:“其一,将吴沛移交给雁探司;其二,十日祭社稷时,承安随朕前往坛。”

    让雁探司处置吴沛,既是收买人心之举,又震慑如今还在为官的前朝旧臣,免得他们倚仗旧日功绩阳奉阴违,兼可斩断应承安的谋划——虽然宿抚猜不透他包庇吴沛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令前朝君主随行祭祀社稷,大概是为了彰显新君的仁德和掌控力,好叫世人知晓他才是名正言顺、天命所归之人——先夺人心,而后施为,这是正经的帝王手腕。

    应承安平静作答说:“臣不知吴将军此时身在何处。”

    亡国君连自称也一并换了,面上却没有多少称臣时的恭敬,他将手中摆弄的棋子扔回竹篓,平静地与宿抚对视片刻,只揶揄地笑了一下。

    应承安轻声道:“陛下命臣随侍祭社稷,可是五色土不足夸耀功绩,太牢玉帛不足称谢,还要奉上亡国君的头颅?”

    君王春祭社稷,以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秋祭社稷,以感谢上苍垂怜,使百姓无饥馑,是一年内为数不多的大祭,但盛大与否则取决于当年国力,有时候也取决于帝王心思。

    应承安登基三年,还未在此事上奢靡过,也没仔细探听宿抚的安排,但太牢与玉帛乃是必备之物,用以飨社、稷二神,此外或许有告天之表、数实之穗,全随时而定,而宿抚新称帝,想借用亡国君三分颜面自矜武功,也并不让人惊奇。

    至少应承安的神色不喜不怒,语调也波澜不惊,让宿抚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承安不必妄自菲薄,”他回答,“两朝交替少生波澜,顺畅无碍,不妨民生,朕使朝臣,多如臂使指,政令少有不行,此承安约束用心之功,随行祭祀有何不可?”

    应承安明白了宿抚的用意。

    新皇手中能用的心腹多为战将,精于民生朝政之士并不多,又或者是北面世族投效而来,虽然能用,但不会太放心,至于原为旧朝效力的臣子,虽然也不叫人放心,但好歹在治民上是熟手,又有门生师长,难以脱离朝堂,是眼下最好用的。

    因此宿抚必然想抹除他们身上旧朝臣子的印记,好叫这些人能专心效力新朝,如季聃、裴意致事。

    “陛下深谋远虑,只是臣有一事不明。”应承安似笑非笑地说,“臣侍奉陛下祭祀社稷,当为归顺之身,受王侯礼。而陛下待臣以囚犯禁脔,日夜监视,雁探禁卫快马往来两地,将臣言谈悉数报与陛下,使内侍贡淫具,令臣以色相伏侍床笫上。

    他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两下手边的竹篓,篓中玉石制的棋子哗啦作响,有些扰人。

    宿抚皱了下眉,隐约猜到应承安想要说什么。

    应承安缓缓道:“携内宠及佞幸祭社稷者,献、闵、哀帝,皆受亡国之责。”

    ——如果宿抚当真要他在祭祀时随行,此时就应当将他当做朝中功臣一般敬重有加,而非加以调笑,否则便如前朝罪国之君一般荒淫无道,受史书唾骂,但若只是说说就罢,并非当真想叫他参与,才能继续这般肆无忌惮。

    应承安所言正中宿抚忧虑,他沉默了许久,长长地叹息道:“承安随机应变之能,朕实是望尘莫及。”

    他言罢起身,向应承安做了个请的手势,召来守在门外的禁卫,吩咐道:“尔等将怀义王送回含元宫。”

    禁卫拱手受命,宿抚向这两人一颔首,转向应承安,负手而立。

    应承安微微垂首,仍是轻言细语、温柔内敛的顺服模样,谢他说:“陛下谬赞。”

    宿抚不为所动地威胁道:“十日之后朕若不见吴沛身影,承安休怪朕食言而肥。”

    应承安没有回应,宿抚大概也不在意他有没有答应,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只留给禁卫一个手势,意思为:半个时辰后回来复命。

    亡国君只好仓促起身,心中还在想:就怕你那时没有精力关注吴沛

    宿抚大概是打定主意不叫应承安好过,没给他留下拆掉那一身叮当乱响的玩意的空隙,应承安只好带着它们走过五道宫门,等到寝殿门前时已是面色潮红,鬓角被汗浸湿,近乎站立不住。

    千机营移出含元宫后旧宫中清冷不少,寝宫上挂着的牌匾被摘了下来,换成了“怀义王府”四字,戍守这个寒酸简陋的王府的倒仍是禁卫,只是统领之人由赵程换做了屠兴武,宿抚派遣过来的女官王媱也还在,正在安排仆妇扫洒庭院。

    应承安经过时寝宫外的偏殿时好像还看见了徐荆的身影,只是他神思疲惫,没能辨认分明。

    这样算来怀义王府也勉强能算作个群英荟萃之地,应承安不知宿抚要怎样用他,才豪爽地将几个得用的心腹塞到他手中。

    他百思不得其解,立在门前缓了口气,抬步往房内走去。

    应承安自己惯用的女官匆匆走来,想要侍奉应承安更衣,被他皱着眉拒绝,只好小步退了下去,心思灵通地换了兰臣过来。

    应承安被一身器具折腾得麻木,自觉只剩下不痛不痒,就懒得理会,倦怠地倒在床边,半睡半醒中瞥到伯劳官推门进来,一惊起身,牵动身上的镣铐,又皱了下眉,急促地呵斥道,“你怎么还在宫中?”

    兰臣不慌不忙地向他见礼,而后做了个“补骨脂”的口型,一语双关地反问他:“臣不留在宫中,谁来劝阻陛下糟蹋身体?”

    应承安难得无言以对。

    他抬手捏了下鼻梁,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正色道:“你多留了几日?”

    兰臣明白他问的还是补骨脂,而非他违命留在含元宫的时间,因此回答说:“已是第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