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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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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抚一觉睡至天明,中途做了几个甜里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沉痛滋味的梦,像重重罗网将他裹挟进昏沉黑暗之境,叫人情愿沉睡不醒,从此无需与百味陈杂的人世间相对。若非早朝时间将至,鸣钟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将他从梦中拉出,还不知要在其中浮沉到几时。

    这梦晦暗阴沉,心安也来的毫无缘由,宿抚醒来时头疼欲裂,记不清梦境中都出现过什么,只记得被鸣钟惊醒时的心悸之感,下意识地从枕头下抽出佩剑,从床上一跃而起。

    山阿剑出鞘时有剑鸣之音,床头上摆的涌泉被宿抚起身时的摆动衣袖一拨摔到了床面上,未蒸干的水洒了满床,石珠滚开,飞起水花溅到宿抚腿上,打湿了衣服。

    水上带着凉意,湿漉漉的衣服紧贴在皮肤上,冰得宿抚镇静下来,意识到是自己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而非昨日回宫前在心中萦绕不去的警兆突然被验证。

    这叫他情不自禁地吐出一口气,缓缓地坐回床边,探手从枕下拿出剑鞘,把山阿剑收了回去。

    宿抚至今没有弄明白昨日的警兆因何而生,迄今为止他目之所见一切全无异状,他思考了一下,认为大概要归结于这几日太过劳碌,因此又闭目平复了一阵呼吸,才示意守夜的宫女唤人来伺候收拾。

    原先他身在行伍之中,方圆几十里内未必能有一名女子,早习惯使唤亲兵忙前跑后,登基称帝后也没能改过这习性,还是指使禁卫和雁探。然而如今毕竟不同以往,身边值宿的卫士都有了品阶,不能让总叫他们做忙前跑后、卑躬屈膝地服侍伺候,这般敷衍了月余,还是下令遴选宫人。

    新皇在旧日的宫中并没有几个心腹可信之人,被遣去含元宫的王媱倒是勉强能算作一个,奈何她一人乏术,忙不过来,只得再叫上了越梅臣。

    越梅臣匆匆从扶风城折返,就被指派了这样一桩差事。

    宿抚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思,在吩咐他时点明不要正在妙龄的宫女,因此最后挑选出来的就几乎全是已在宫中时候数年的女官,虽然称不上是貌寝无盐,但也不至于让人见了生出秀色可餐之觉,让宿抚看起来活似个忧虑有人吃醋的耙耳朵。

    越梅臣隐晦地劝过新皇几次,说女官多侍奉过应承安,乃是前朝旧人,即使雁探司已经筛查过一次,也仍旧难以分辨究竟效忠于谁,请他谨慎些,奈何宿抚一意孤行,驳回了他的建议。

    外臣插手后宫事本就是逾越,何况是这种决定将谁送到皇帝身边的大事,即使宿抚信他无异心,也耐不住越梅臣劝谏得略显得急切,他再提起时就厉声训斥了几句。

    越梅臣果然不再争辩,而是闭上嘴,默默地将雁探司的触角伸进了女官中。

    宿抚不清楚越梅臣的作为,越梅臣自然也不会主动和他说,就像宿抚决不会告诉越梅臣自己这样挑选服侍之人,倚仗的是他对应承安的了解。

    那大概会被常年替皇帝行鬼蜮之事的雁探司副使嘲笑。

    应承安似乎生来是怜香惜玉的性情,当年伯劳官中就没有女子,想来如今这些女官中便是有肯替他效力的,也不会超过一手之数,他从数百人中选取,又着雁探司细细调查过,总不会那么巧合。

    然而就是这么巧合。

    尚仪周媚应声入内,一眼就看到了翻倒在床铺上的涌泉,不由得蹙眉,但稍定下神再看宿抚神情,只见他面上烦躁而不见怒色,大概只是起身时不慎失手,而非发现补骨脂而打翻涌泉,这才微微松懈,上前服侍他洗漱更衣。

    宿抚洗漱极快,不到片刻就坐到书桌前开始用早膳。

    他用早膳的时候不需女官伺候,周媚便取走值夜宫女的记录本,让她下去休息,告诉她明日自有人轮替守夜。

    她准备明夜亲自候在宿抚身旁,免得这几个上夜的宫人不幸受了补骨脂的牵连。

    宫女千恩万谢,蹑手蹑脚地退下,周媚走回书桌边,低头翻看了一下记录本,看到记录中写到皇帝有夜语之状,口呼“救救”,便关切地问宿抚可要召太医诊脉。

    宿抚放下碗筷,抬手接过记录看了一眼,依旧没能回忆起梦境如何,正欲皱着眉摇头,忽然想起昨日应承安惨白的面色,当下改口道:“召一个精于调理来的。”

    周媚不解宿抚的意思,但并不多问,只是应下,一边察言观色,见宿抚好似心情不虞,也不在他身边盘桓,转而去更换床褥。

    宿抚昨夜回宫后颇有些心神不宁,难以入眠,因此躺下后又起身到书房处理了几份折子,生了困意后懒得再折回寝宫,就睡在了书房,见周媚前去收拾床铺,就补充道:“多铺几层,弄得软和些,用汤婆子暖着。”

    因此周媚问他:“陛下下朝后要休息?”

    宿抚回道:“给承安用。”

    尚仪稍显沉默,片刻后才一福应是。

    宿抚吩咐完就不再关注她,用完了最后几口早膳,打起精神去上朝。

    大概是震慑于昨日祭祀社稷典仪的宏大,今日朝会上歌功颂德的多,言及正事的少.

    屠毅在外搜寻应承黎,来上朝的是伤愈的殷桓,忧虑应承安的身体,整场朝会上心不在焉,显得有些沉默,而京兆尹有心想提及京师戒严之事,碍于朝堂上的气氛,没敢做声。

    这两人混在精神振奋、慷慨激昂的朝臣们中显得极不合群,宿抚摸清了几个朝臣的态度,听了一耳朵虚伪的褒奖之词,不耐烦浪费时间,便挥袖散朝,把殷桓和京兆尹留了下来,问道:“二位有事上奏?”

    京兆尹低头后退了半步,让殷桓先说。

    殷桓也不推辞,当下从袖中取出一本,向宿抚双手举起,道:“臣是为禁卫轮值一时。广宁侯出亡后随禁军副统领屠毅前去追捕的禁卫今日未返,是故需更改轮值名录,臣已另起草一份,请陛下过目、准许。”

    他将名录呈上,宿抚一眼扫过就看到几个眼熟的人名,他思考了一下禁军中派系分布,划掉了两排在前朝就值宿过宫中的禁卫姓名,将名录还给殷桓,吩咐他道:“这些换上新人。”

    皇帝漫不经心地敲打了殷桓一下,禁军统领神色恭敬地垂首听训,接过奏折,沉声应是,退到了一旁。

    京兆尹则是来问京师戒严一事,宿抚沉吟了一下,说:“到明日午后。若无新旨,便可以开了。”

    京兆尹得了明旨,带着一脸和百姓有了交代的放松退了出去。

    殷桓却还不能走,屠毅不在,护卫宿抚的职责就落在了他头上,反倒是宿抚想要支开他。

    他批了两本奏折,抬头对殷桓说:“殷统领昨日也劳累了一天,不必寸步不离,也请下去休息。”

    殷桓心知肚明是应承安将至的缘故,宿抚要避着朝臣,并非独独不能叫他看到。

    然而此言正合心意。

    殷桓当时全凭着胸中一口气强自隐忍,然而离了监视之人,静夜独处,昨夜那些场景就在他眼前反复闪现,竟也让他无颜面见应承安,生出了逃避之心,因此干脆地领命退下。

    殷桓离开不久,越梅臣就将应承安送回了宫中。

    应承安手脚无力,不良于行,没办法扮做他的随从,越梅臣为了不引人注目,只能假做搀扶模样,硬生生地将应承安从宫门口抱到了书房门前,才有雁探上前接手,将应承安送到了隔间的窄榻之上。

    被褥被汤婆子烘得暖洋洋,叫人一躺进去就从骨头里泛出懒意,应承安被越梅臣从雁探司折腾到宫中,人是醒着的,但病容和倦色怎样都遮掩不住,一躺下便觉得困倦不已。

    但他又直觉地感到自己应该和宿抚说些什么,就强行忍着困意,眼眸中憔悴无光,看人时便显出几分木讷。

    宿抚被这目光一看,不禁站起身,低低地唤他道:“承安?”

    应承安抬头看他,脸上露出回忆之色,片刻后好像才记起了他的名字,恍然道:“子和。”

    他的咽喉仍是一开口就传来痛意,声音听起来也是哑的,但语调却并非冰冷漠然,就像旧日里东宫太子亲密地唤他的将军。

    应承安此时的状态显然不对,宿抚不明缘由,情不自禁地生出了慌乱,连忙吩咐等候多时的御医问诊,一面抓着越梅臣出了书房,急切地喝问他道:“怎么回事?”

    越梅臣向他躬身施礼,面不改色地说:“施刑后常态,静养几日便好。”

    宿抚盯了他一会儿,目光阴沉不定。

    他想到了越梅臣为了让他谋逆策划的行刺,那次行刺险些取了他的性命。

    这是个胆大妄为、目无君上之辈,混迹在阴谋诡计中多年,心狠手辣,没有什么顾忌。

    这种突如其来的猜忌让宿抚开始怀疑当时做的选择。

    他把应承安交到越梅臣手中,吩咐他代替自己施刑,但是他不仅什么都没有问出来,还把他的应承安折磨得奄奄一息。

    这念头在宿抚脑海中转了几圈,他心生懊悔。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了,越卿若无他事,便可回去办公。”

    他若无其事地转回房中,御医还在问诊。

    宿抚旁听了一会儿,发觉应承安只是反应略显迟缓,言谈都还有条理,并非痴愚之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额上隐隐见了汗意。

    他能不动声色,忍心将心上人当做囚徒磋磨,忍心欺凌他,忍心杀他,却忍不住心慌意乱,忍不住头上这点汗意。

    宿抚心怀忐忑地向后退了一步,然而不知为何,又隐隐生出了半分失落。

    半刻后御医收起脉案退下煎药,应承安将目光转向宿抚,不知想到了什么,向他展颜一笑,软软地问:“子和为何站得那么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