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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冤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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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阁办公的地方名唤荟英阁,是一方独立的院落,备有重兵把守,朝臣往来需得携带腰牌,验明正身,否则不得近前,但对常常来往的宰执们执行得不太严格,平素也不上前盘问,只看上一眼便会放人,然后再记下他们的官职姓名与进出时间。

    宿抚行到荟英阁门外时叫停了御辇,命禁卫把名册拿来,潦草地将昨日申时至今出入内阁的朝臣姓名过了一遍,示意御辇继续前行,闭目靠在御辇上,回忆了一下应承安提供的名单,半晌笑了一声,起身跃下御辇,负手向荟英阁中走去。

    驻守荟英阁的是禁军中的新君嫡系,对他忠心耿耿,自然不会像前朝那样秉持君王不可入内阁的规矩拦下宿抚,还要殷勤地大开中门迎他入内。

    宿抚抬手制止了禁军行礼,只点了两名禁卫跟随,拎着袍角跨过角门门槛,慢吞吞地走进荟英阁。

    路上遇到几名来内阁办事的臣子,还不待他们上前行礼,就被禁卫架住胳膊,示意噤声。

    内阁定员为六到八人,依国事繁重轻简而定,除去宰执们和兼了佐官的翰林院学士等人办公用的值房,还有数间院落供他们休息,院中景致也精心规制,青松犹翠,柏树的叶子虽然已经落尽,但枝干挺拔,枝头坠着雪,错落有致,也颇叫人喜爱。

    眼下正是公务来往最繁忙之时,宿抚在院中站了片刻,便见不下十人步履匆匆地进了值房,相同人数步履匆匆地出了值房,忙中有序,并不显乱。

    宿抚看过名册,知道阁臣都在,便不紧不慢地走向正堂,禁卫照旧上前制止看见他的朝臣向前见礼,直到宿抚走到正堂门前也没有惊动里面的人。

    被撵走做事的臣子们心中惴惴,既觉得新君亲临是荣幸之事,又觉得他一副准备偷听内阁议事的模样,太不守规矩,泛着嘀咕出了荟英阁。

    大约是为了散去炭气,门留了缝,宿抚站在门前,正好能将里面的谈话声听得一清二楚。

    内阁中正在议事。

    “旨意诸君都看过了,通过还是驳回,内阁今日得出个章程。”徐峥环顾一周,开口道,“当时这件事牵连颇广,在座都应当有所耳闻,老夫需得避嫌,不便开口,先请诸君各抒己见。”

    徐峥要议的正是应承安昨日写就的圣旨,送到翰林院学士手中修饰言辞后又送来内阁,毕竟是皇帝吩咐,内阁不敢太过拖延,立时就拿来议了。

    宿抚赶得巧,正好遇上。

    他原本抬起去推门的手顿时停了一下,按在门上沉思片刻,又慢慢地拿了下来,把身上的黑羊裘裹了裹,无声地斜倚在门边,侧耳听房内几人都在说什么。

    他犹豫这段时间宰执们也没有做声,大约是在斟酌徐峥刻意强调他要避嫌的用意,又过了一会儿才听到李乐语笑呵呵地说:“好事呀。陛下宽仁,我等投效新人才好安心效命。”

    内阁议事时皆可发言,首辅与余人并无差别,因此座席并无尊卑高低之分,而是环绕一周,摆成一圈,徐峥面门而坐,李乐语今日正好在他右手边,再隔一位是杨砚之。

    李乐语眼也不眨地举例论证了一番宿抚是如何宽仁、慈爱百姓,言辞之夸张,听得宿抚自己都不敢信,徐峥更是糟心地连看了他数眼,偏偏找不到借口打断。

    他是不敢小瞧李乐语的。

    一说起这位陪敬末座的阁老,第一印象都是谁都不得罪的好好先生,这个不是脾气好就能做到的事,只有当被他得罪的人都远离官场,留下与他交好,或者素无往来的官员时,才会传出这样的名声。

    更何况李乐语顺风顺水地坐到了一朝宰辅的位置,审时度势的本事必然一流,这样的人发怒,可比时时横眉冷竖的暴脾气可怕。

    徐峥没能插上话,李乐语说了一阵,做结道:“陛下因前朝君王昏聩之举,下旨翻案又不是第一次,我看旨意有理有据,倚仗详实,并无不过的理由。”

    这一句的前朝君王指的是先帝,先帝已逝,把冤屈朝臣的名声扣到他头上也无法为自己辩驳,还把徐峥从此事中摘除,深得劝说三味。

    听得宿抚在门外连连点头,心想:能任事,少议论,平时倒看不出来。

    接着想到应承安提起京中雪灾时是径直交给李乐语操办,又忍不住隐隐怀疑自己是否有识人之明。

    徐峥既然说了自己不便开口,便示意自己的门人代劳。

    曹敏学受他举荐入阁,自认徐峥派系,此事便道:“理虽如此,然而当时附和这多在朝中,身居要职,如今群情奋勇,旨意或许有火上添油之嫌。”

    杨砚之久居威靖关,大约是唯一没有经历过此事的阁臣,见两人有起争执的架势,忙道:“若是担忧再生波澜,能否拖延几天?”

    徐峥问道:“如何拖?”

    杨砚之想了一下,回答说:“挑一挑有无遣词疏漏,打回给翰林学士。”

    他说着双手捧来圣旨,低头细看。

    李乐语迟疑了一下,起身走到杨砚之的桌案旁。

    应承安写圣旨时用的就是行公文的馆阁体,字体架构有定式,与平日批复奏折的字体不同,但毕竟不是一人所写,笔锋有些许不同。

    李乐语看了半晌,忍不住低声问杨砚之道:“这份圣旨是不是分作两人写的?头尾一人,中间华章是另一人。”

    杨砚之附和道:“似乎如此。”

    两人研究了一会儿字体和遣词,李乐语突然说:“陛下会不知这道圣旨一下,是对朝中乱局推波助澜吗?”

    他接着又说:“什么情况下旨意会分给两人写?”

    ——皇帝自己写了没有定例,不用太过斟酌言辞的那部分,剩下的交给翰林学士填补。

    徐峥又问道:“怎么?”

    应承安和越太傅的情谊,和徐峥的恩怨,李乐语了如指掌,他迟疑了一下,没有把实说出口,而是道:“陛下遣词应当更简练……”

    那么还有谁能拿到圣旨手书?

    李乐说来委婉,然而一旦挑破,再做都当即恍然,徐峥微微皱眉,想不明白应承安的用意。

    再他看来,应承安只要退让一步,随时都能回头缓和与世家的关系,但他与宿抚之间亡国破家之仇不共戴天,他与世家攻讦打压宿抚,应承安身陷囹圄,不能落井下石,却没有道理扶他一把。

    应承安先前作为也确实如徐峥的判断。

    他插手科举,事发当晚死在礼部的五人中有伯劳官的手笔,还有被毒杀的新科会元——

    前者叫三司探查时困难重重,后者叫朝廷用“无论朝中决议重考与否,时间必然定在年前,此时惶惶,不如作文备试”安抚下来的应试士子重新不安起来,这是掀起更大风浪的良机,因此徐峥才与世家商议诱使卢天禄自尽。

    徐峥心里轻轻一叹:可惜这一遭之后,只得把荆儿送离京城。

    他想到此处,认为自己揣摩到了应承安此时撺掇宿抚给越井仪平反的原因。

    左右逢源不易,应承安正是看准时机要挟他。

    徐峥咬牙同意,又道:“那便议下一件事,阁中和礼部均需补缺,请诸君各提一人,报于陛下后再行廷推。”

    听到几人议完此事,宿抚就不再杵在正堂门前,他随意寻了一个无人的值房坐下,吩咐左右道:“议事后传召李乐语。”

    宿抚问李乐语道:“朕适才欲寻诸卿,诸卿议事,便未打扰,不慎听闻李卿据理力争,颇有辩士之风,故有意识不解。为何人称卿为好好先生?”

    李乐语向他见礼后小心翼翼地坐到绣墩上,闻言连忙回答:“臣想着同是效命君王,抚慰百姓,何必分出高低上下?”

    他也快到致仕年纪,总得给子孙结个善缘,像徐峥那样揽权不放,生怕一松手殃及子孙,李乐语看在眼中,心有戚戚。

    但皇帝问起,不能全然这般讲,又笑道:“不过臣倒不是全无脾气。”

    宿抚问:“怎说?”

    李乐语向他一欠身,问道:“陛下可知道二十年前,前朝遣使胡络丝,胡络丝上下行止不端,辱我国格,引得使团大怒,可汗慕容靖被使臣活活骂死一事?”

    宿抚回忆了一下:“听人说过。”

    李乐语道:“当时臣腆为正使。”

    宿抚微有惊异,半晌才道:“今日……”

    李乐语跪倒道:“越文忠是臣至交。”

    越太傅的门人弟子在朝廷倾轧中因为没有门户屡受打压,有抵不住转投他人的,也有固执己见的,但无论哪种,都要承新君的情,在攻讦他的爪牙时思量一二。

    李乐语对那道圣旨赞不绝口。

    虽然夸的是应承安,宿抚与有荣焉,他听了一会儿李乐语的称赞,明了他的心思,便道:“即是如此,便劳烦李卿前去宣旨。”

    李乐语当即叩首:“谢陛下/体贴。”又问,“不知越文忠后人姓名,臣该往何处宣旨?”

    宿抚离开坐席扶起李乐语,看着他说:“雁探司副使越梅臣此时暂居宫中。”

    李乐语嘴唇抖了下。

    宿抚又补充道:“朕昨日问过越卿,他已有爵位在身,固辞不受。越老先生尚有一孙在世,越卿请朕寻到此人后让爵与他,朕已应下,宣旨时不必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