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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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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抚握了片刻床沿。

    他手背上青筋毕露,力气用到极致,整只手臂都在簌簌颤抖,肩背处的骨骼响起不堪重负的吱呀之声,大约五六息之后,床沿发出了一声轻响,竟是生生被他捏碎。

    木茬迸溅而出,大半被宿抚攥在了掌中,尖锐木刺扎破他的手掌,眨眼间被染红一片,沿着掌侧滑下。

    宿抚借助这片刻疼痛清醒了些许,他咬着牙,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转过头望着站在他身旁的应承安。

    新君的鬓角湿透了,但眼眸明亮得像是被水洗过一遍,应承安神色平静地与他对视了片刻,突然改了主意。

    宿抚看上去还没有生出对他的怀疑,他大约也不必马上前去自讨苦吃。

    应承安的视线向下滑去,在宿抚滴血的手上停顿了一下,落在了被他捏碎的床沿上。

    他意识到这是能劈石裂金的一双手,若要杀他,恐怕他还来不及看清就已身死。

    “贴加官,补骨脂,这回我可没把握能挺过去,”应承安用商量的口吻说,“要不你现在杀了我给个痛快?”

    宿抚颈侧青筋绷起。

    如果甘愿沉迷幻象中,补骨脂第一次发作并没有什么痛苦,然而宿抚既不肯顺从于它,也不愿在应承安面前露怯,他没有理会应承安的问题,又转头看向越梅臣,哑声道:“查不得牵连无辜。”

    越梅臣躬身应下,殷桓却上前一步,躬身道:“臣不通刑狱事,然此事归因为禁卫守备,臣驭下不严,使陛下为人所害,臣当避嫌,故自请下狱。”

    宿抚沉默片刻,道:“不必。”

    越梅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应承安的视线转了过来,他被亡国君含着揶揄笑意的眼眸注视着,竟然没能说出话。

    宿抚并没有发现这一点暗潮,他抬手揉着太阳穴,手掌上的血水就沿着面颊流下,显得面目可怖。

    他对殷桓说:“你你守着承安,别让人伤他。”

    应承安仍旧站在床边,火盆烧得热,赤足踩在木质地板上只是微凉,他似乎对宿抚的吩咐有些惊异,偏头注视了他好一会儿才说:“子和见到了什么?”

    宿抚睁着眼睛和他对视,他的力气大概都用在了刚才那几句吩咐上,眼下眼中神光甚是涣散,反应迟缓,比昨日的应承安还有所不如。

    应承安等了片刻,没有听到回应,知道他不打算此刻作答,就弯腰捡起自己的鞋子,缓缓走到宿抚的书桌后,坐在龙椅上给自己穿上了鞋,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宿抚仰面栽倒,把自己摔进窄榻中。

    被褥上还留着一点热度,他心不在焉地挪动了几下,把自己裹了起来。

    越梅臣伫在一边守了片刻,意识到这不是自己能插手的,就转身去查补骨脂。

    宿抚察觉到他的动作,张口唤了一声越梅臣,喘息片刻,辨别这几次心中生出警兆的时候的情景,艰难道:“尚仪周媚,床头涌泉”

    他停顿片刻,又说:“今日不许打扰承安。”

    殷桓早已退出了隔间,他站在应承安身边,低着头,既不看应承安,也不看桌上奏折,一副无意窥视的模样,但他耳目灵敏,听闻宿抚此言,忍不住惊异地看了应承安一眼。

    应承安闭目靠在椅背上,面色不太好,形容疲惫憔悴,微微皱着眉,但除此再无异状。

    殷桓心中疑惑,俯身低声唤他:“怀义王?”

    补骨脂发作时的幻象在应承安眼前涌动,他手心全是冷汗,所幸此时思绪迟缓,在反应过来那些幻象的意思前它们就已消失不见,反倒叫他有了心思琢磨其余事。

    兰臣留下的伯劳官是周媚,应承安对她还有印象,记得她是个庄矜沉稳,并不爱笑的性子,但今日却

    一反常态时,往往是做了什么抉择。

    应承安骤然睁眼,脱口道:“周”

    他眼前除了殷桓,还有端着涌泉走到书桌旁的越梅臣。

    越梅臣重复了一遍:“周?”他似笑非笑地问,“周媚?”

    应承安眼睫极轻地颤了一下,继而镇定下来,视线从越梅臣的脸上滑到他手中端着的涌泉上,轻言细语地说:“越副使,昨夜那几枚参片当真是可惜了。”

    越梅臣狐疑地看向他,应承安神情自若地任他打量,片刻后雁探司副使收了言辞,默不作声地端着涌泉下了阶陛。

    他叫来雁探,命他把巧手匠带入宫中,又取来名册把近七日轮值的禁卫、雁探和宫人叫到距书房不远的偏殿中一一核对。

    名册上共三百一十二人,半个时辰内除了周媚尽数到场。

    越梅臣将这些人粗粗看了一遍,剔除了没有机会接触宿抚和他平日用具的,还剩下六十九人。

    继而按照轮值时常和离宿抚的远近将人大略分为三组,示意手下将人一一带出去审讯,闭了一下眼,问左右道:“找到周媚了吗?”

    “刚找到,”一个刚进门的雁探说,“服毒自尽了。属下检验尸首,其口中藏有毒囊,衣角有两个半‘恨’字。看口鼻血迹颜色,死亡时间约在半个时辰前。”

    从雁探司府衙赶来的巧手匠人续道:“属下翻阅周媚卷宗,发现有修改痕迹,揭去填补后发现她原姓诸,乃是渝津诸氏主宗女。”

    越梅臣皱起了眉,他沉吟片刻,又问:“当时是谁筛查的她?都在掌控中?”

    雁探回答:“这份卷宗最后是大人过目,余人都带到偏殿中了。”

    而越梅臣当时并没能发现异状,他颔首道:“我知道了。你们接着审讯,周媚应当还有同谋,我去见陛下。”

    补骨脂初次发作的时间并不会太长,越梅臣回到书房时宿抚已经清醒过来,坐在床边打水洗了把脸,走到书桌边,倚着书柜看着应承安。

    应承安面色更白,嘴唇发青,但不见痛苦神色。

    殷桓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不语。

    大概是身强体壮的缘故,宿抚从补骨脂带来的幻象中恢复的速度远比应承安要快,此时站在桌边连灌了两盏凉茶,整个人竟然又恢复了精神奕奕的模样,捉着应承安的手腕摸他的脉象。

    他手上的血迹已经洗净,但扎入掌心的木刺还没有全取出来,有时不慎碰触到还是会流血,在应承安手腕上留下了一个带血的指痕。

    宿抚问道:“承安为什么问朕要不要杀你?”

    应承安的反应仍是不太快,他思索了一会儿,向宿抚苦笑道:“我如今说补骨脂与我无关,你会信吗?”

    宿抚摸到应承安的脉搏跳得极快,但一下不乱,他不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绪,只说道:“若是承安肯说,朕就会信。”

    应承安不由抬头审视宿抚的神情,数息后他诚恳地说:“我没想过用补骨脂害你性命。”

    这确实是实话。

    应承安心知他能戒了补骨脂,宿抚定然也能,他的目标从来不在补骨脂上。

    他要的是这二十余天中,宿抚饱受折磨,神思虚弱,无力理政。

    应承安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他注视着宿抚的眼眸,问道:“你在幻象中看到了什么?”

    宿抚分不清应承安是在哄骗他还是实话实说,但他此时无心计较,他刚从那以后美妙幻景中挣脱出来,心头既凉且热,像是被一分两半,一般投入冰雪,一般投入烈火,又被不停撕扯,

    他沉默片刻,回答道:“承安与我并肩游山河,山河秀美,百姓衣帛食肉。”

    应承安嗤笑了一声:“痴心妄想。”

    也不知道嘲讽的是并肩游山河,还是百姓衣帛食肉。

    宿抚不为所动地问了回去:“承安又看到了什么?”

    应承安说:“一片光怪陆离的幻象。”

    他用没有被被宿抚捉住的那只手拿起桌上余下的一盏茶,正举杯欲饮,被宿抚劈手夺走。

    “承安不能饮凉物,”他说,“劳烦殷统领换一杯温水来。”

    殷桓被宿抚这出乎意料的举动惊了一下,才接过新君递来的茶盏,下去给应承安倒水。

    应承安不咸不淡地续道:“我受刑后思绪迟缓,多数还来不及看清是什么场景,便又换了新的,倒不叫人心神不宁。”

    宿抚听出了他语句中的嘲讽之意,还想再开口,越梅臣扣门而入,快步走到阶下,拎起袍角双膝跪地,俯首请罪道:“臣失察失职,未能查实周媚身份,搜寻不及,使其畏罪自尽。”

    应承安眼前女子笑靥一闪而过,他闭了一下眼,撑起精神继续听下去。

    越梅臣沉声道:“此人原名诸媚,渝津诸氏女,死时以血连写‘恨’字,若依现有证据推测,是为诸氏复仇。”

    宿抚放开了应承安的手腕,从书桌中摸出来一柄细长的袖剑,侧身靠在书桌边,点了一支蜡烛,低头挑手掌中的木刺。

    他不开口,越梅臣也只好俯首跪着,但心中并不惊慌。

    一意孤行任用前朝女官侍候的是宿抚而不是他,雁探司未能查出周媚的身世的确是他失职,但也就仅止于此,宿抚并不是会把自己的过错推到臣子身上的君王。

    宿抚果然没再计较,他叫越梅臣起身,问道:“无色无味之毒,天下就一个补骨脂?”

    越梅臣思索了一会儿,拱手回答:“并非如此,但见效既快,又能送到陛下面前的,据臣所知,仅补骨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