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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城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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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承安只写了开头数语,就跳过中间夸叙越太傅的段落留给翰林填充,在最后几列写:“一应平反,寻后人承。”

    他写到此处时下笔稍停顿了一会儿,而后将笔放下,转头问宿抚道:“子和能忍下谋刺一事,让越梅臣袭爵封侯吗?”

    宿抚这时候倒大度,他凑来看了一眼应承安最后几句写了什么,大约是觉得这样写有些含糊不清,一面颔首,一面问道:“承安这样问我,是越老先生还有后人在?”

    不等应承安回应,又道:“降等袭爵为伯,但朕当初封赏酬功,越梅臣已为虞城伯了。”

    虞城是地名,但听名字就知道虞城伯是有食邑的爵位,而越太傅的昭和侯是虚封,只是多领一份俸禄,相比之下,前者更见皇帝信重。

    应承安有些惊愕,道:“我未曾听闻”

    宿抚向他解释说:“当时想着越梅臣领雁探司,雁探司秘而不宣,他在朝中进出往来都以禁军名义,朝臣即使与雁探司打过交道,也是拿他做帝王心腹应对,因此封赏旨意只记了档,而没有经过内阁。越梅臣也不喜欢张扬,恐怕未曾对人提起过。”

    他把圣旨拿来仔细读了一遍,思索应承安话中的未尽之意片刻,肯定道:“越老先生还有后人在。”

    应承安应了一声,说:“当时越副使扮了女子,被发往教坊,另一人则被没入宫廷,是我身边人。”

    皇帝的身边人既可以指后宫,也可以指心腹近臣,宿抚忖度了一下,感觉应承安说的应该是后者,边回忆便道:“我记得越梅臣有位一母双生的兄弟。”

    应承安颔首说:“比越副使晚生了片刻。”

    兰臣进出含元宫颇为频繁,不可能把踪迹遮掩得滴水不漏,宿抚若是想查,召来含元宫中守备询问,还是能得到一二线索,他想给兰臣谋个光明正大的出身,也没有办法事事都回避不谈。

    因此应承安坦然道:“他入宫后做了几年混堂司的小黄门,在学堂读了书,我被囚禁在京郊时在我身边伺候,看顾周全,是干吏良才,后来我承了大统,手中不能无人,便让他做我的伯劳官掌令。”

    他说到伯劳官掌令的时候宿抚的神色有些变化,是应承安从未见过的,他一时分不出宿抚的心思,只得按部就班地说下去:“从文是他的字。掌令名唤兰臣,不愿冠姓,我想给他正名。”

    宿抚低声道:“承安真是念旧情。”

    他话一出口便觉得其中充斥了酸溜溜的味道,猛地住嘴,眉眼中颇有些尴尬,过了半晌见应承安无意计较,才道:“承安今日想我和盘托出,是什么意思?”

    宿抚问完,又想到今日登山时应长安说起身后事,不由心头一跳,蓦然起身,盯着应承安道:“承安想”

    “寻死”二字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说出口。

    宿抚将自己吓得手脚冰凉,若不是面前摆的是沉重的桌案,桌案上放的是两人的晚膳,只怕急恼下已经掀了桌。

    应承安疑惑地看了宿抚一会儿,才分辨出他想到了什么事,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解释说:“两事不相干。是我之前应下为越太傅平冤昭雪,他与越副使同是含冤落难,平反要一视同仁不提,我与他更亲近,自然要为他筹谋。”

    他看着宿抚慢慢坐下来,想到越梅臣的伤势,又补充道:“只怕他未必愿意受子和的封赏。”

    能在应承安落难后仍对他不离不弃,东奔西走为他效命的想来也是忠贞之士,宿抚并不意外应承安补上的这句话,但他现在心中装了另一桩事,应对起来不免有些敷衍。

    “承安的意思是让兰臣承袭越老先生的爵位?”他慢慢地说,“似乎不太妥当。”

    家人沉冤昭雪,他不给越梅臣赏赐以安抚,反倒把爵位给了旁人,这也不合情理。

    宿抚说的语焉不详,应承安倒是听得明白,他信手点了点圣旨最后几个字,含笑道:“所以我问子和,是否对他谋刺一事心怀芥蒂。”

    若是怀了芥蒂,夺了他一个爵位全当出气,若是已经谅解,也当有所作为以示惩戒。

    下旨为越太傅平凡是是向越梅臣施恩,将承袭昭和侯的换成兰臣,也不能算做旁落,一门两伯,且是双生兄弟,不失为佳话,写成话本流传。

    世人喜好这种传奇际遇,庸人谩骂虽然不可避免,但兰臣曾入宫侍人也不会再是阻碍他施展抱负的污点了。

    应承安把这几条罗列出来讲明了,见宿抚还是那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不免问道:“子和在想什么?”

    宿抚犹豫了一下,回答道:“雁探在殷桓府上看到的人是他还是越梅臣。”

    这是殷桓夜入皇宫,向宿抚坦诚自己曾参与过行刺一事那晚发生的事,已经过去一段时日,应承安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宿抚指的是什么,下意识地问了声:“什么?”

    宿抚审视他的神色,却只看到了疑惑,他不愿再深想下去,摆手道:“用膳吧,再说下去都要凉了。”

    荞麦面已经有些黏连了,汤上也隐隐浮起一层油花,应承安把宿抚手中的圣旨拿回来收进抽屉,就着萝卜丝吃了两口面,伸手去端汤盅。

    “子和不问我为何给越太傅平怨能止息士庶舆论,”他打开汤盅说,“竟只关注我要给从文爵位,着实怪异。”

    往日被应承安称字的只有宿抚一人,现在突然多了一个伯劳官掌令,显得他在应承安心中并不特殊。

    宿抚觉得他本来可能想嘲笑自己醋得忘了国事,然而这念头一升上来,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支吾了两声,竟然不知道如何辩驳。

    只好从善如流地问:“为何能使群情激愤止息下来?”

    应承安也回答说:“天下文宗,故交何其多。”

    当时越太傅坚持褫夺一部分世家特权,先帝起先回护越太傅,后来又被世家闹得焦头烂额,心生退意,然而话已出口,不好退却,只能暗示臣子效劳。徐峥恰逢其会,把事情办妥,一时深受信重。

    越太傅门人学子近千人,本身也与世家豪族沾亲带故,然而这一番争论下来,将皇帝与士族得罪大半,声讨势大,不敢为他伸冤,如今时过境迁,却未必不会生出愧疚之情。

    只是越梅臣执掌雁探司,身世秘之,臣子与他同朝为官,也只知晓越梅臣是帝王心腹,不知晓他的出身来历,攻讦起来毫不留情,但倘若被诋毁打压的帝王鹰犬眨眼变为故人之子,就足以叫一部分人沉默下去了。

    宿抚仰仗武力登基,文臣虽然素来瞧不起武夫只会逞一腔血勇,平反的圣旨一下,却要承他的情,沉默一二。

    明知皇帝要保越梅臣,随波逐流和浑水摸鱼的也不免受震慑,又能移出一批,还在上蹿下跳的就只剩利益相关者,和确实没能看透局势的愚人。

    应承安简要讲完,似笑非笑地问:“剩的这批人,子和不敢杀吗?”

    宿抚震惊地看了应承安半晌,把脸埋进了装着荞麦面的碗里,半晌没抬起头来,不闻什么响动,只见面汤往下降,不一会儿碗底的颜色就隐隐约约地露了出来。

    应承安只吃了半碗就放下筷子,起身净了手,把刚才收进抽屉里的圣旨摸出来摊在桌上,从头审视了一遍,召来一名禁卫,一边将圣旨卷起来,一边道:“去请学士来润色一遍,明早送往内阁。”

    禁卫伸手接过圣旨,询问地看向宿抚,低声道:“陛下?”

    宿抚借着吃面默不作声地思索半了晌,没人看到他的神色变化,但应承安一副笑吟吟地模样,看上去并不担心。

    “送给何学士,”宿抚为他补充道,“带话给他,越老先生是朕长者,遣词需斟酌。”

    禁卫领命退下,又有宫人上前收拾书桌,应承安起身活动了一下,余光瞥到宿抚慢吞吞地向他走来,就停下了步伐,转过身来道:“怎么?”

    宿抚旧话重提:“承安总说杀伐果断不及我,今日”

    换谁在大起大落间挣扎过一次,尝了尝世态炎凉,性情都会有些改变,应承安有时也诧异自己为何还能安心饮食休息,听宿抚这般说,也只笑了一下,打断他道:“坐得住龙椅才有天下人投效,子和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宿抚沉默了片刻,递来山阿剑。

    应承安抬手接过,指腹轻抚了一下剑鞘,问宿抚说:“子和想好了?”

    宿抚微微苦笑,摒退书房中随侍的禁卫宫人,才道:“若无世家在,定是要与承安分明输赢,但世家之患,甚于你我争位。我退却一步,不求承安甘心效命,只求承安念及民生,稍稍助我。”

    应承安持剑的手垂了下去。

    他与宿抚相距不远,抬头就能看到他眼中自己的身影,他看了一会儿,发觉其中诚恳不似作伪,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得见越副使一面,”应承安说,“子和今日见了朝臣,若有余力,多少批一点奏折,剩下的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