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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寿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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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抚正不知要如何面对应承安,闻言不禁微微失神,随之便是长久的沉默。

    亡国、杀戮、极尽折辱之事都已经做下,他能暗自懊恼,却没有向世人承认错误的胆量,否则又要如何以谋逆之身治国理政?

    因此应承安并不意外宿抚的沉默,他懒洋洋地向后靠去,倚着椅背改换了话题,问道:子和准备把徐峥驱逐出朝堂了?“”

    宿抚从那些不可对人言明的复杂心绪中回过神来,没有直接回答应承安的问题,只道:“他也到了古稀之年。”

    古稀致仕,应承安心思何等敏锐,当下便明白了宿抚的隐意,因此没有再问。

    他本就比不上宿抚身强体壮,多日沉浸在鬼域之事中,又受了一遭刑罚,饶是从补骨脂中醒来已有大半个时辰,仍旧神色倦怠,不像新君这般虽然心神仍被补骨脂所摄,好歹沐浴后就洗去了一身疲惫,坐在龙椅上看上去也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

    两人相对而坐,却颇有些无话可说。

    应承安伸手拿起桌上的空茶盏,也不管是谁的,随手抛给亲卫,让他去给自己泡茶。

    他这茶不离手的毛病似乎还是从被禁了酒之后才养成的,宿抚不由开口劝道:“天色已晚,承安”

    应承安混不在意:“先前做傀儡时,也得一整日一整日地呆在书房看折子,喝惯了,也不甚醒神。”

    宿抚便没有话说。

    他这月余实在困倦时也是靠几口浓茶醒神,倒也没什么立场指责应承安不爱惜身体,好在越梅臣这个时候从含元宫回转,前来求见,叫两人免去相顾无言。

    应承安起身准备避开,但刚走到隔间前,窗外忽然一阵冷风穿透窗扉直扑而来,叫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又悻悻地退回了书桌边。

    越梅臣是带着这几日审讯盘查所得前来,施礼后便将整理好的供状交到宿抚手中,一面述道:“臣已查得周媚所用补骨脂乃是从含元宫流入,故而前去含元宫探查一周,见其许多宫室空置无用,或可为叛逆藏身之所,臣请彻查之。”

    他说话间应承安正好提着袍角施施然地坐回桌边,闻言不禁道:“越副使这是怀疑我。”

    越梅臣也不反驳,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应承安坐的位置,又谨慎地低下头去,回答道:“怀义王曾说从未想过用补骨脂害人性命,这倒是真话。”

    他停顿了一下,用余光窥视宿抚的反应,见他坐姿未动,才补充道:“补骨脂本就要不了人命。”

    应承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揶揄而伤怀地笑了一下,没有理会越梅臣的明嘲暗讽。

    越梅臣又从袖中取出一柄簪子呈给宿抚,沉声道:“陛下请看此簪,其簪头锋锐,内可藏毒,若只是为报亡家之仇,已至陛边,何不以簪刺之?以剧毒谋之?”

    新皇入口之物皆有人试毒,可毒物又不止口服才会奏效,就如补骨脂这般下在涌泉中,博个同归于尽,不比期盼补骨脂奏效稳妥得多?

    宿抚听明白了越梅臣的意思,不禁微微皱眉,应承安却笑起来,感慨道:“越副使当真忠心。”

    宿抚不免问他:“承安此言何意?”

    越梅臣并不只需要自己所作所宿抚都已尽知,应承安早先用他滥用私刑威胁了他一番,今日越梅臣当面揭穿,想来是宁可受宿抚惩处也要叫他认清真相只有一个。

    他有感而发,眼下却仍两边一道隐瞒,不打算揭穿,只面不改色地说:“不顾前程性命,一心为君的臣子可不多见。”

    听起来像是夸赞越梅臣,奈何宿抚心中对他谋刺一事耿耿于怀,隔了半晌才道:“证据呢?”

    越梅臣便问:“有几人知道补骨脂可溶在水中,以鼻吸之?”

    宿抚思索了一下,回答道:“沅川那边应当知晓,还有先皇近臣。”

    越梅臣又问:“正要请教怀义王,起居注中是否也有记载?”

    应承安淡淡地说:“我是个循规蹈矩的皇帝。”

    哪有皇帝会看起居注?但凡强行要走翻看的,无一例外都被青史贬斥成了昏庸无能、任性妄为的暴君。

    应承安做的是傀儡皇帝,将来史书上盖棺定论,无能亡国这一笔逃不掉,暴戾恣睢这类评判却是落不到他身上的。

    越梅臣少在朝堂中,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应承安的意思,却怎么都觉得他是在顾左右而言他,还要再辩问,宿抚叹了口气,唤来亲卫道:“你先把怀义王送到朕寝宫中,叫宫人好生伺候。”

    他起身拿来把自己的大氅给应承安披上,送他到门前,又不甚放心地嘱托他道:“承安你记得按时喝药。”

    应承安意味不明地抬眸看了他一眼,抬手紧了紧大氅的领子,转身跟着亲卫出了书房。

    他走后宿抚才对越梅臣说:“不必再把精力放在查承安上”

    越梅臣忍不住打断了皇帝的偏袒,急道:“此事必然是怀义王所为,陛下何故如此糊涂?”

    宿抚走到越梅臣身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朕如何不知这毒是承安下的。”

    越梅臣脱口而出:“那您还维护他?”

    “但是你查了个水落石出又能如何?”宿抚问他,“朕今年不能杀他。”

    越梅臣的注意力忍不住被那个限定的“今年”夺走,他沉默了一下,但仍坚持道:“不查清此事,臣担忧陛下安危。”

    宿抚掌权多年,除了战场上刀剑无眼,遇到的最致命一刀就是越梅臣自己谋划的,闻言不免有些想笑。

    但他现在多少也养出几分城府,面上不露分毫,还能宽慰越梅臣道:“朕要杀应承安,一壶鸩酒,三尺白绫,哪个不是一句话的事。可朕要清理世家,反倒要耗费千句、万句,而仍不知能成否。”

    越梅臣隐约明白了宿抚的意思,他眸光闪烁,低声问道:“可是要嫁祸”

    宿抚舒出一口气,抬手止住了越梅臣剩下的话音,吩咐他道:“烦请越卿严查宫禁,凡证据确凿者,朕允你先斩后奏。”

    越梅臣拱手应是,宿抚上了台阶,铺开一张空白绢轴,当即手书诏令。

    这算是宫内之事,不必过内阁,只需留下副本,宿抚写完后盖印,便有人拿去誊抄,而后又送回书桌上。

    宿抚把诏令丢给越梅臣,雁探司副使捧着诏令屈膝应诏,宿抚叫他起身,又问道:“应承黎有消息了吗?”

    “还未有确切消息,”越梅臣回答,“上一次收到信报是在昨日,说是他已经快马加鞭,渡过沅川了。”

    宿抚坐在书桌后,闻言往前倾了,十指相扣拄着下颌,沉吟道:“如今朝中仍偶有变故,但朕最迟等到明年春渡沅川,久之民不知朕。”

    他将心思透露些许就闭口不言,示意越梅臣退下,抬手取来一张新纸,提笔写道:九月十七申时一刻。

    片刻后新君深吸了一口气,将算姻缘、合八字的荒唐想法收回去,打开左手边抽屉中的木匣,垂眸凝视了早已准备好的贺礼片刻,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咽喉。

    九月十七,应承安而立之年。

    今年只有一份来自宿抚的贺礼和一碗卧了荷包蛋的长寿面。

    也不知宿抚究竟是多怕他短命,面条抻得极长,应承安埋头吃了半晌还不见头,又不好一口咬断,简直痛苦不堪,不免觉得他惺惺作态。

    好不容易吃完了长寿面,宿抚又递来一个木匣,应承安接过来放到桌上,随口道:“什么东西?”

    宿抚回答说:“一块玉佩和一杆谷穗。”

    玉佩做贺礼并不出奇,谷穗倒是少见,应承安不由得重复了一遍:“谷穗?”

    “祭社稷时南面送来的贡品,穗结六十三籽,朕想着是承安之功,便扣了下来,”宿抚低声说,“不过也只留下一穗赠给承安,余下都被工部讨去做稻种了。”

    应承安情不自禁地说:“若能育成便是只有一半籽,”他面上流露出了心驰神往的神色,“那也是万代功业。”

    宿抚没有做声,片刻后应承安后知后觉地领悟到了他的意思,惊愕道:“你说将它赠我?”

    宿抚似乎不敢看他,他低着头,目光落在被应承安吃空的碗上,不知自己眼含笑意。

    他踟蹰地说:“朕欠承安。”

    应承安回答道:“史书只会记你相让之名。”

    话虽如此,他仍忍不住当着宿抚的面打开木匣取出谷穗,小心地捧着,爱不释手地看了半晌,才将谷穗递给了宿抚,展颜笑道:“心意我领受了,这穗也拿去工部育种吧。”

    宿抚小心翼翼地接过谷穗,应承安看了一眼他的动作,收回目光,想着既然木匣已经打开,便顺手把压在绸缎中的玉佩也取了出来。

    相比谷穗,玉佩实在是太过寻常,因此他只是漫不经心地低头一瞥——

    玉佩上有一条四爪金龙,由上好的和田玉切割打磨而成,上面的雕工却拙劣,是先皇在册应承安为太子时为他亲手雕琢,他自受封太子就随身佩戴,至废太子的八年间从未离身。

    应承安愣了片刻,转过身去背对宿抚,半晌无声。

    宿抚干巴巴地解释说:“我想着先皇既是被补骨脂所害,此前诸般往事,承安或许心结稍解你别哭。”

    他犹豫了一下,把袖中的方巾递给了应承安。